四
黄昏的芜菁汤气味消失在黑暗中之后，雪莉盗贼团再次集合了。
尤利侧着脑袋，狐疑地打量着我们的晚餐。马里安什么没说，低下头只管大嚼。头一次，皮洛士把自己噎着了，狄多一边哭着，一边用自己小小的拳头捶打弟弟的后背。等尤利和我扔下碗里的食物赶到时，皮洛士已经缓过气来。
“雪莉，好好吃。”话都说不直的皮洛士吐出这么一句，所有人都放声大笑。多亏了魔法石，我们终于能吃上姐姐亲手炮制的奶酪面包汤了。
可惜，魔法石时灵时不灵。有时候，姐姐将坑外被风吹进来的树枝捡回来，泡在热水里。我和狄多用小刀削开这些小小的枝条，用魔法石触碰它们。狄多已经十岁了，明亮的目光预示着她即将长大，变成聪明又果敢的少女。狄多和皮洛士需要营养，可树枝仍是树枝，再也不能变成松软的面包。但有时，发脾气的马里安随手扔进汤锅里的泥块，却立即变成了味道刺鼻的蘑菇浓汤。
“难道是这块石头还有使用的方法？”姐姐忧心这件事，她总是担心突然有一天，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温饱日子又会变得一无所有。
姐姐的担忧从大家一起睡的草席上漫漶过来。每天深夜，姐姐辗转反侧，一大早就起身寻找能够被魔法石消解的原料。我替姐姐处理家务，发现她的枕头上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酸味，那是梦中无意识流淌出来的眼泪。
不能这样下去了。姐姐和马里安、尤利都不在，皮洛士在白天里也总是瞌睡连连。只有狄多陪着我，坐在泥尘纷飞的角落，思考着，回忆着。
这块系在项链上的魔法石，应该属于我的父亲，是我的家族留给我的遗物。它应该藏着炼金术士最神奇的秘密，那会是什么呢？应该怎么使用它呢？
爸爸教给我的歌谣，总是有着奇怪的节奏。我使劲回想，只能想起来里面到处是怪异的动物，火蜥蜴（Salamander）、凤凰、斑鸠和其他奇兽。我开始怀疑，这些歌谣压根和炼金术没有关系。
西恩那的秋天到来。赭红的景色没有丝毫变化，只是空气从上而下，慢慢变得凉爽。最底端的活报戏剧场要开始新一轮的选举、庆祝和惩戒。
喧嚣的气氛消散之后，活报戏剧场又陷入了沉默。哪怕是底层的罪人也厌恶在深夜走近这个地方。被审判的犯人吊在剧场的半露天横梁上。一个死了，残缺的手臂从锁链处断落，尸体直接坠落在土砖上。又一个死了，脑袋垂落，坑底没有风，吊架上的尸体却摇摇晃晃，活像秋天熟透了的果实。
有一天夜里，我梦到了父亲。他举起一副三臂蒸馏器（Tribikos），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。
“天在上，地在下。”（Above，the heavenly，blow the earthly）
我惊醒过来。这是父亲歌谣中的一句，在空气中回荡的声音虽然含糊，用词却异常精确。
“谁在那儿？”我喃喃自语。
声音从屋外的坑底升起，在停滞的空气中荡开，如同石头砸进水面。姐姐没有醒，她刚把一天的泪水流尽，疲倦地蜷在一旁。我避开她，轻轻挪动脚步，走到屋外。
哀叹的声音一阵又一阵，是老人声嘶力竭的呼喊。但整个坑层都已经睡熟，即使是穷凶极恶的夜盗，这时也因为没有东西可以劫夺而回到地洞里安眠。老人喊了一声又一声，终于不再叹息了。
我穿上破鞋，沿着下倾的街道一路狂奔。快到露水凝结的时间，我来到了叹息的起源点。
老人被凌空吊在活报戏剧场的横梁上。一盏被人遗忘的守夜灯扔在最前排的砖坯座位上，灯光照亮了罪人的身体，他几近赤身，血一道一道地滴进身下的黄土里。
听到我走近的声音，他翻开黏糊的眼皮，瞪着浑浊的眼珠，望着我。突然，老人浑身颤抖起来，他努力翻过身子，嘴里发出嗬嗬的叫声。
“你是……哈特格林？”
我迟疑了一下。“哈特格林？我不是……”
“哈特格林，难过容颜，绿色眸眼。”老人似乎一下子恢复了精力，喃喃吐出一句奇怪的歌谣。“这个曲子早就失传了，哈特格林家族覆灭也已经两百年了。他们是初建西恩那的领导者，现在没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，除了我。”
“你是谁？”我迟疑地问道。
“我的名字已经没有意义。但是我应该认得你，没错，那时候你还小。西恩那最后一个残留着哈特格林血脉的人，我也认得，是贝尔特朗（Bertrand）。你就是他的孩子吧？”
我张口结舌。“对不起，我已经忘记父亲的名字了。”
“莱昂纳多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，你叫这个名字。”
警惕之心骤然泛起，我摇摇头。
“我叫塞纳。”
“是吗？认错人了，真不好意思。”
老人低下血迹斑斑的头，喘起粗气。他的状况不太好，肚皮上开了一道口子，里面的内脏几乎都已经变黑了。他活不到天亮。
“你懂炼金术吗？”我同情地看着疲倦的老人，轻声问道。
老人突然嗬嗬大笑起来，他睁开血红的眼睛。
“我懂炼金术不？是啊，我可懂了。我是这城里唯一的炼金术士。宫相要我的命，因为我给他炼的金子全都变成了‘愚人金’，假货，劣质品。我是个失败者，早在五年前我就该死了。”
他瞪着我的脸。“真像。别骗我了，莱昂纳多，你的父亲，就是那一年替我去死的。”
血液一下子从心脏涌入脸部。我顿时忘记了要隐藏自己的身份：
“所以……你刚才唱了他的歌谣？”
“他的歌谣？嗬嗬，不，不，我刚才只是想把前人总结出来的炼金诀窍大声念了出来。这样能够减轻垂死的痛楚。”
“前人？我的父……你说的那位贝尔特朗，也是炼金术士吗？”
“不，刚才我不是说了吗，我是这城里唯一的炼金术士。”老人声音嘶哑，脸上却扭曲成一团。他果然是个罪人。
“贝尔特朗，是个好人。但他不是完全的炼金术士。他只是一个厨子。”
“厨子？”
老人嗬嗬地喘息，身体蜷曲。但他越是挣扎，脸上的死兆就越清晰。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。
“听着，孩子，我就要死了。只能简要地把贝尔特朗的故事透露一点，剩下的你自己到天堂找他问去。前提是，你不能在上天堂的同时堕入地狱。”
我捏紧拳头。父亲是谁，他做了什么，这已经不重要了。
“我不需要知道那些。我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“问吧，趁我还没死，傻孩子。”
“会不会有一种石头，能够将任何东西都变成美味的食物。”
我咽下紧张的唾液，死死盯着垂死的老人，生怕他在吐露秘密之前就从横梁坠下死去。
“魔法石，万灵丹液，第五元素。是啊，它们拥有催化一切的功能。石头能够化为土壤，土壤长出花朵，花朵引来蜜蜂，蜜蜂酿出蜂蜜，蜂蜜变成食物。给予时间和适当的条件，大自然的一切都可以变成食物。而魔法石，就是无限缩短这一过程的催化物。”
老人赞叹道。
“真是一模一样。贝尔特朗，那个傻孩子，当初也向我问了这个问题。我的回答是：炼金术士追求的当然是黄金，用炼金术制造食物，只配当厨子。”
他咳嗽了一声，用带着恶意的声音继续说下去。
“贝尔特朗说，他不在乎当不当炼金术士。他想的是，能够解决西恩那永恒的饥荒，那就是对上帝恩赐最好的回应。宫相和我观点一致。他对那孩子说，粮食越多，价格就越低，如果他胆敢作出这样的东西，就要把他全家都吊死在剧场上。你看，五年前，宫相实现了他的诺言。”
我压下怒气，用冷静的声音回答道：
“所以，他真的把那个魔法石做出来了？”
“哼，是的。他把那东西叫做Osmazone，食物的精华。用正确的方法使用Osmazone，能把世间的万物都化为食物。所谓正确的方法，当然是指炼金术的原则。”
“告诉我，”我失声叫道，“告诉我使用那东西的诀窍。”
老人低下头，没再看我。
“五年前，宫相将Osmazone带回别墅，把我召来，对我说，使用那个石头，把别墅变成面包吧。“
他苦笑了一声。“我没那么傻。我跪下求饶说，既然胆敢用石头变面包的人都得死，那我怎么也不会用这个方法。宫相大笑起来，让我把Osmazone藏进深宫的仓库里，加上了二十道锁链。他再没有提过这事。”
老人的话匣子显然被打开了，浑浊的眼白里也泛出了一丝红光。
“其实我清楚得很，贝尔特朗根本没有把真正的Osmazone献给摄政宫相。他救过很多饥民，那些底层流氓甘心为他效命。一个强盗头子劫走了他的儿子莱昂纳多，结果在逃亡路上两人却一起失足跌死了。”
我低下头。老人冷笑一声。
“你问我Osmazone的使用方法？我可不会，那是贝尔特朗做出来的魔法道具。不过，我可以肯定，炼金术的基本方法对它有用。”
我的心慢慢下沉。
“西恩那已经没有懂得炼金术的人了。”
“没错，过一会儿我死了之后，就再也没有活人懂了。不过，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。贝尔特朗不是我的弟子，我从来没有教过他什么。”
老人狡黠地笑了起来。
“我只是把这个皇室厨子关到我的秘密书斋里——谁也不知道我的书斋藏在哪里，包括摄政。我把贝尔特朗关到26层大泥藤丛后面的隐蔽小泥屋里，让他自己想透了再跟我求助。过了五年，十年，他一直不停地问我应该怎么办。我跟他说，这是前无古人的研究，他只能从这些书籍里得到启示，而不是从我这里：
“我让他去读伊利亚斯·阿什莫尔的《英格兰化学剧场》，这书会教他建造自己的工房；最早的灵感要从《翠玉录》里得来，这是炼金术的基本原理；通过米利乌斯《哲学变化》学习操作的步骤，根据《沉默之书》掌握炼金的时刻变化；体会维拉诺瓦在《哲人的玫瑰园》里对精神灵感的思索，看看巴兹尔·瓦伦丁在《万应灵丹》里如何提炼事物的精髓；《黎明的曙光》对魔法的构想有些荒谬，但可以作为参考……”
拗口的人名和书名一个接一个从老人嘴里吐出，最后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“贝尔特朗一一照做，最后他成功了。小子，记住，炼金术不是一种普世的科学，而是你个人与上帝和世界的灵性之间的交流——你是什么样的人，就会练成什么样的金子。在饥馑之年，谁会觉得粮食不是珍贵的黄金呢？”
“我记住了。”我说。
老人的头越垂越低，眼睛里开始滴下血珠。
“你在哪里？我有点看不清了。孩子，记住，炼金术士的坩锅里有整个世界，这个小世界是大世界的精髓，你对小世界做什么，大世界也会相应回馈你什么。”
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。
“别忘了，塞纳，做一个好人。”他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一句话，“要跟上帝一样好。黑心的人只会制造出无用的愚人金。上帝设计的这个世界，是精妙的美好的世界……”
他的瞳孔放大了。老人垂下脑袋，再没有出声。
我在剧场上再待了一会儿。我是个瘦弱的少年，没有力气将老人从高高的横梁放下来。
“再见了，老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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